于是，岷王府那两扇朱红大门之外，无形中又被加上了一把更牢固的“锁”。来自朝廷的、沐王府的、甚至可能还有周家或其他势力的目光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将这座亲王府邸牢牢罩住。朱楩似乎也终于认清了现实，或者是演累了，不再上蹿下跳，转而“潜心”礼佛，开始在封地内的武冈等地，大张旗鼓地招募工匠，开凿石窟，雕琢佛像，号称要为皇帝、为大明祈福祝祷。他将所有的政治失意、不甘与怨恨，似乎都投入到了那日复一日、叮当作响的凿刻声中，仿佛要在那冰冷坚硬的石头上，寻找到精神的寄托与来世的虚妄慰藉。只是，无人知晓，在那些夜深人静、青灯古佛之畔，这位岷王殿下偶尔睁开的眼眸深处，是否还残留着未曾完全熄灭的、名为野心的余烬。
朱楩的轰然倒台（至少是暂时的政治生命终结），如同搬开了压在周家和沐家之间最大的一块、既硌脚又碍事的绊脚石。虽然这块石头本身也曾试图将他们都绊个跟头。经过这场由阴谋、嫁祸、调查、博弈交织而成的风波，周必贤和沐晟这两个西南最有权势的男人，都心照不宣地看清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：在这个由皇权主导的棋局里，他们这两只“老虎”斗得越狠，撕咬得越惨烈，坐在金陵城里的那位“猎人”就越高兴，也越容易让那些躲在暗处的“豺狼”找到可乘之机。
‘没有永远的敌人，也没有永远的朋友，只有永远的利益。’ 这句来自周廷玉前世记忆、无法宣之于口的箴言，此刻却成了周、沐两家之间一种无需言传、便可意会的默契与潜台词。
于是，表面的争斗，该上演的依旧准时上演。边境线上，小规模的摩擦和冲突，如同黔地雨季的阵雨，偶有发生，旋即平息。送往京城的奏章上，互相攻讦、指责的言辞，也依旧火药味十足，以满足朝廷“分而治之”、乐于见到他们相互牵制的期望，同时也顺便安抚各自内部那些摩拳擦掌、渴望建功立业的鹰派将领的情绪。然而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，在水面之下，一种基于双方实力和现实利益需求的、“不足为外人道”的“暗合”与默契，开始如同地下的暗流，悄然涌动，缓慢滋生。
通往云南的各条驿道、商路上，周家商队押运的茶叶、药材、土布等货物，通行得比以往似乎顺畅了些，沿途关卡盘查的“严格”程度，也微妙地下降了几个等级，沐王府对此仿佛是视而不见。而一些来自南洋、甚至更遥远西域的稀罕物事，比如色泽沉郁的香料、晶莹剔透的宝石、乃至一些外面搜罗来的珍本典籍，也开始通过沐家掌控的、更为隐秘的渠道，被小心翼翼地打包，然后悄无声息地流入周家在毕节乃至小龙塘的库房。双方在共同打击边境盐铁走私（这关乎双方的实际税收和军备）、协调处理辖区内不安分土司的纠纷、乃至交换一些关于周边地区（比如开始不太安分的安南）的动态情报等方面，甚至开始有了些不成文的、心照不宣的默契，以及极其有限度的、试探性的合作。毕竟，一个相对稳定、可控的西南边境，一个大家都能闷声发财、积蓄力量的环境，才最符合双方眼下最根本、也最实际的利益。
政治，有时是台面上的锣鼓喧天，唱念做打，给所有人看；有时，却只是桌子底下，一次无声的握手，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。
这一日，春光大好，暖风熏人。已经开始接触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，毛笔字也总算写得勉强能入眼的周廷玉，迈着依旧有些蹒跚的小短腿，例行完成功课后，在府邸内溜达。不知不觉，便逛到了府库重地附近。恰巧见到几辆风尘仆仆的骡马大车，正在卸货。十数个健仆，喊着号子，将一筐筐用油纸和竹篾包裹得严严实实、压得极其紧实、散发着独特浓郁陈香的墨绿色茶饼，从车上抬下，小心翼翼地搬入那戒备森严的库房之中。管事拿着账簿和毛笔，站在一旁，一边清点，一边高声唱喏登记：
“……云南那边，沐王府渠道过来的，上等普洱紧压茶饼，纹路清晰，香气正，一共两百五十饼，点验无误，入库——！”
周廷玉不由得停下脚步，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，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那股带着山野气息、又蕴含着岁月沉淀的独特茶香，黑亮如同点漆的眼珠，灵活地转了转。
‘唔，这应该就是后世闻名遐迩的普洱茶了。’ 他内心习惯性地开始了‘技术评估’与‘商业分析’，‘看这形态，工艺倒是足够古朴天然，保留了茶叶的本真。不过，压制成这么紧实的饼状，运输和储存都太占地方，损耗估计也不小。而且这味道……对于初饮者来说，恐怕过于粗粝猛烈了些，市场接受度可能会受限。’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“玉洁皂”行销天下后，下一个可能引爆市场的“爆款产品”。‘或许……可以尝试着改良一下发酵工艺，让它口感更醇和？或者，干脆借鉴后世的一些思路，试着做成更容易冲泡和携带的散茶形态？嗯……这事大有可为，值得好好琢磨琢磨，说不定，又能为家里开辟一条新的、稳定的财源……’
小家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，脸上露出了一个与他此刻稚嫩容貌极不相符的、混合着思索、盘算与一丝跃跃欲试的复杂表情。随即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，满意地点点头，背起那双依旧肉乎乎的小手，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老学究，或者更像个小号的幕后东家，晃晃悠悠，心满意足地走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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