廷玉笔下未停,正默写一段《周易》疏义,检验白日所学是否精准。写完“君子敬其在己者,而不慕其在天者”最后一句,才搁下笔。他自然知道这礼数攸关,士林清议可畏。只是想起父亲临行前特意叮嘱“沐晟昔年联姻未成,其妹嫁与宋钦为续弦,叙州官场,宋钦与沐家牵扯必深。你此去只专心进学,少涉地方应酬,尤其与府衙保持距离,勿授人以柄”,心下便生出几分抗拒与警惕。沉默在燥热的空气里蔓延,只听得冰盆里冰块融化轻微的碎裂声。片刻,他终是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:“有劳杨叔打点。安排便是。”
次日巳时,一架不起眼的青篷小车停在叙州知府衙门西角门。杨朝栋递上名帖并礼单,门房早得上头嘱咐,略扫一眼名帖上“周廷玉”三字,不敢怠慢,却也不引入正堂,只客气地将二人引至一处临池的小花厅等候。厅内布置倒还清雅,悬着竹帘,搁着冰盆,丝丝凉气暂隔了外间酷暑。廷玉端坐椅上,目不斜视,只听得窗外蝉声聒噪,池中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,发出“扑啦”一声轻响。
忽听回廊处环佩轻响,细碎脚步声近,一阵清甜的桂花头油香气随风飘入。一个穿着鹅黄绫衫、云纹比甲,梳着双鬟的少女一阵风似的闯进来,口中清脆地嚷着:“我晨间在此歇脚,定是落了那方苏绣帕子…”话音戛然而止。
廷玉闻声抬头,正撞见沐春一双亮得灼人的杏眼。她像是真来找东西,目光急切地在椅垫、茶几间扫视,脸颊却不受控地飞起两团红晕,呼吸也莫名促了几分。看见端坐的廷玉,她脚步猛地一顿,强自镇定地清了清嗓子,眼神却有些飘忽:“周…周公子?你怎会在此?”声音里带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。
廷玉起身,依礼微微一揖:“沐姑娘。在下候见府尊。”
“哦…见姑父啊。”沐春眼神游移,手指无意识卷着垂下的衣带,“他…他方才还在见客,怕是还得一阵子。”气氛一时有些凝滞。她目光扫过窗台,忽然像是想起什么,从袖中摸出个物件,是个精巧的鎏金匕首鞘,鞘身嵌着几颗品质极佳的松尔石,那幽深的湛蓝色,在透过竹帘的光线下,竟似廷玉身上那件旧蓝袍的色泽。她像是嫌这东西硌人又碍事般,随手往窗台上一搁,语气故作轻松:“这丑东西,带着累赘,先放这儿。”说罢,也不再看廷玉,扭身便走,脚步声又快又急,裙裾拂过门槛,迅速消失在回廊拐角,只留那缕独特的桂花头油香气,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室内。
廷玉目光落在那鞘上,金工极其细腻,松石色湛青欲滴。他面色无波,未动分毫。杨朝栋侍立一旁,眼观鼻鼻观心,此刻上前一步,袍袖微拂,已无声无息地将那鎏金鞘卷入袖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又枯坐近一炷香时间,才闻外面脚步声沉稳响起。叙州知府宋钦踱步进来,身着燕居常服,面色平淡,看不出喜怒。廷玉整衣,依礼参拜,口称“学生周廷玉,拜见府尊老大人”。宋钦坦然受了全礼,略问几句“近日读何书”、“府学课业可还适应”,语调平稳,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,全无师长对得意门生的热络。廷玉垂目,一一简答,谨守分寸,不多一言。宋钦捻须,说了一番“砥砺学问、敬惜光阴、将来报效朝廷”的套话,便端起了茶盏。自始至终,未提一句黔地风物,未问一声周父安好,更仿佛完全不知那份由长随接去的贽敬究竟为何物。一场拜见,在一种心照不宣的、冰凉的客气中戛然而止。
出了府衙西角门,热浪扑面而来。坐回马车,杨朝栋低声道:“公子,宋府尊这态度…”
“无妨。”廷玉打断他,声音依旧平静,“礼数到了即可。回府吧。”他闭上眼,靠在车壁上,窗外市井的喧嚣变得遥远。宋钦的冷淡,沐春那突兀出现又仓皇离去的身影,还有那枚被杨朝栋收起的匕首鞘…种种迹象交织,让他更清晰地触摸到父亲所言“水深”二字的含义。叙州并非清净读书地,它同样是西南棋局的一角。
马车驶回榆钱巷,却见门口停着另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,挂着黔地常见的油布帘子。一名穿着镇南侯府(旧称)号衣的健仆正与门房低声交谈,见廷玉车驾回来,立刻快步上前,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,恭敬呈给杨朝栋:“杨总管,府中急件。”
杨朝栋验看火漆无误,拆开迅速浏览,脸色微微一凝,随即恢复常态,将信递给廷玉:“公子,是夫人(刘青)的信。”
廷玉接过,展开。母亲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秀端稳,先问了起居学业,叮嘱保重身体,随后笔锋一转,写道:“…近日黔地亦暑热难当,幸各卫所屯田夏收尚丰,粮仓渐实。唯播州杨晟处传来消息,言及云南方面近来似有异动,沐家麾下商队频繁出入川滇黔交界之地,形迹颇显可疑,恐非单纯行商。你父远征安南未归,川南一地,你需格外谨慎,深居简出,以学业为重,勿卷入地方是非。遇事不决,多询杨叔及云鹤道长之意…另,前日得京中刘璟舅父家书,言及圣上近日似对户部夏尚书颇多垂询,竟特旨赏赐其闺阁之女,朝野窃议,莫测深意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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