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忠抖着手研墨铺纸。刘伯温深吸一口气,提笔蘸墨,手腕悬停片刻,落下时却异常平稳。笔走龙蛇,一封言辞恳切、字字血泪的《乞骸骨疏》跃然纸上。字迹间,那病骨支离、油尽灯枯之态,力透纸背。
“刘忠,” 他搁下笔,气息微弱,“将此疏…即刻递通政司。这封信…八百里加急,送毕节镇南侯府。” 他推过另一张写好的素笺,上面只有一行墨字:“病骨支离,乞骸骨疏已上,恐难遂愿。善自珍重。”
刘忠接过信笺和奏疏,只觉得薄薄几张纸重逾千斤,他深深看了主人一眼,那清癯面容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。他不敢再问,躬身退了出去。
信使的马蹄踏破毕节卫深秋的寒霜时,周起杰刚巡完城防归来。玄色山文甲的甲叶上凝着细碎的白霜,被府门檐下的灯笼光一照,闪着冷硬的光。他摘下铁盔递给亲兵,大步走入前院,凛冽的寒气随着他的步伐卷入温暖的正堂。
“侯爷,金陵急件!” 周延双手捧着一个密封的油布筒,快步迎上。
周起杰接过,入手冰冷坚硬。他屏退左右,走到灯下,用匕首挑开封漆,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。刘瑜和奢香闻讯也从内室出来,刘瑜手里还拿着未放下的针线,奢香则披着一件厚实的银鼠皮斗篷。
灯焰跳动,映着信笺上那行熟悉的、力透纸背又隐含枯槁的字迹——“病骨支离,乞骸骨疏已上,恐难遂愿。善自珍重。”
周起杰捏着信纸的手指,猛地收紧。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,变得煞白,薄薄的信纸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。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沉重的忧虑,如同这黔地深秋的寒雾,瞬间笼罩了他。
“父亲…?” 刘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她伸手想去拿那信笺,指尖却在半空停住。
奢香上前一步,目光锐利地扫过那行字,眉头紧锁:“病骨支离?乞骸骨?岳父大人这是…以退为进?” 她看向周起杰紧绷的侧脸,“京城的风,刮到我们黔地了。”
周起杰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,信纸边缘已留下深深的褶皱。他将信纸递给刘瑜,声音低沉,像压抑着惊雷:“金陵那头淮西虎刚倒,应天的眼睛,就盯上另一头了。岳父…这是在火炉边跳舞。” 他目光转向刘瑜,“阿瑜,速回信。只报平安,盼他…全身而退。”
刘瑜强压下心头的翻涌,接过信纸,看着那熟悉的字迹,眼圈微红。她用力点头,转身疾步走向书案,铺开信纸,提笔蘸墨。笔尖悬停,千言万语哽在喉头,最终落下的,只是力持平稳的家常:“父亲大人膝下敬禀:黔地安好,秋粮入库,驿道通衢,诸子女康健,唯念父亲甚深。万望珍摄,盼早归林泉。女瑜叩首。”
墨迹在灯下迅速干涸,如同凝结的忧虑。
金陵,武英殿。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一片肃杀的深阔。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、新近杀戮留下的铁锈般的气息。李善长的血似乎还未干透。
朱元璋高踞御座,一身明黄常服,面容在冕旒的阴影下显得愈发深峻。他面前御案上,摊开的正是刘伯温那份字字含悲的《乞骸骨疏》。阶下,刘伯温一身洗得发白的四品文官常服,伏跪于冰冷的金砖之上,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。他低垂着头,剧烈的咳嗽似乎仍未平息,肩背随着压抑的呛咳微微耸动,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殿内紧绷的死寂。
“刘基,”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金石的质感,沉沉地砸在空旷的殿宇中,“抬起头来。”
刘伯温依言,缓缓抬起脸。不过旬日未见,那张清癯的脸庞已深深凹陷下去,眼窝下一片浓重的青黑,嘴唇干裂,毫无血色。唯有那双眼睛,虽布满血丝,深处却仍沉淀着一种近乎枯寂的清明。他迎向御座上的目光,没有丝毫闪避,只有一片坦然的疲惫。
“你跟了朕多少年了?” 朱元璋问,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。
刘伯温声音嘶哑,带着浓重的痰音:“回陛下,自至正二十年龙湾献策,追随圣驾,至今…二十有三年矣。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。
“二十三年…” 朱元璋重复着,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光滑的紫檀木面,发出笃笃的轻响,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。“二十三年,从江南到漠北,从布衣到帝师…不容易。” 他顿了顿,目光锐利如刀锋,直刺阶下之人,“太医院王院判前日来报,言卿沉疴缠身,非药石可救,需得远离案牍,静养于山水清幽之地,方能延寿数载。可有此事?”
刘伯温深深吸了一口气,似乎想压下喉间的痒意,却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。他掩着嘴,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,才勉强止住,喘息着回道:“王太医…医道精深,所言…句句属实。老臣…确已病入膏肓,形销骨立,实不堪再…尸位素餐,空耗国帑…恳请陛下…念老臣微末之功,放归骸骨,使…得葬故里青田…于愿足矣。” 说到最后,气息微弱,几不可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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