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菱的“疯”,是把自己的身世都炼进了字里。她要写一首关于“寒”的诗,就整天琢磨“寒”字的写法。薛蟠骂她“赔钱货”时,她想“寒”是薛蟠巴掌上的凉;夏金桂摔她诗稿时,她想“寒”是诗稿上的墨痕;夜里想起爹娘时,她想“寒”是腕上疤痕的疼。有天夜里,她在院子里踱来踱去,嘴里反复念着“寒、凉、冷、冽”,丫鬟们都偷偷议论“菱姑娘怕是中了邪”,连宝钗都打发人来劝她早睡。可她不听,直到看见怡红院的灯还亮着,就跑过去敲门。宝玉穿着睡衣出来,见她冻得鼻尖通红,手里还攥着一张写满“寒”字的纸,连忙把她让进屋里,倒了杯热茶,“姐姐这是何苦,写诗也得顾着身子。”香菱捧着热茶,眼泪突然掉下来,“宝二爷,我写不出‘寒’,我心里的寒,比‘凉’重,比‘冽’深,怎么写都不对。”宝玉看着她腕上的疤痕,心里明白了,“姐姐不是写‘寒’,是写自己。你试试把‘寒’藏在景里,比如‘月冷浸衣薄’,不说寒,却处处是寒。”
这话点醒了香菱。她连夜跑回房,在宣纸上写下“月冷浸衣薄”,写完自己先哭了——这正是她被拐后,在破庙里过冬的样子,月亮是冷的,衣裳是薄的,连眼泪都是冰的。第二天她把这句诗拿给黛玉看,黛玉没说话,只是给她添了件披风,“你的诗里有真东西,比那些只会堆砌辞藻的小姐强百倍。”从这天起,香菱更“呆”了,走路时看见落叶,就想“叶寒辞树去”;吃饭时看见米粥,就想“粥暖抵霜来”,连薛蟠骂她“疯丫头”,她都笑着回“我这是在炼字呢”——薛蟠哪里懂,这“疯”里藏着的,是她从未被磨灭的灵秀。
第三境是“魔”,魔得投入,魔得用尽全力。香菱写的第一首诗,是关于月亮的,题目就叫《咏月》。她熬了半宿,写了“月挂中天照九州,清辉遍洒使人愁”,自己觉得挺好,兴冲冲地拿去给黛玉看。黛玉捧着诗稿,看了半晌,才轻声说:“香菱,这诗太直白了,‘使人愁’三个字,把所有的情都说尽了,反而没了味道。诗要‘言有尽而意无穷’,就像你腕上的疤痕,不用直说疼,别人看了就知道疼。”香菱拿着诗稿回来,坐在桌边,一遍遍地读“使人愁”,越读越觉得别扭。她想起黛玉说的“真东西”,想起自己被拐的那个元宵夜,月亮也是这么圆,可那时的愁,是怕;现在的愁,是空。她把“使人愁”划掉,改成“清辉遍洒客愁浮”,“客”字一加上,就有了漂泊的滋味,可还是觉得不够。
第二首诗她改得更用心,写了“皓魄当空宝镜升,云间仙籁寂无声”,还特意用了宝玉教她的“宝镜”比喻月亮,想着能讨黛玉喜欢。可黛玉看了,还是摇了摇头:“过于穿凿了。‘宝镜’是好,可太刻意,不像你写的诗,倒像模仿我的腔调。你要写的是你的月亮,不是我的月亮,不是王维的月亮。”这话像一盆冷水,浇得香菱浑身发冷。她回到房里,把两首诗稿都摊在桌上,看着窗外的月亮,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不是因为被批评,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用,连心里的月亮都写不出来。她趴在桌上,哭着哭着,就睡着了,手里还攥着那支刻着莲纹的紫毫笔。
半夜里,她被冻醒了,看见桌上的诗稿被风吹得翻卷,月光透过窗棂,落在“客愁浮”三个字上。突然想起冯渊给她买的那支莲纹银簪,想起被拐时摔碎的兔子灯,想起父亲教她念的“小时不识月”。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她猛地坐直身子,点亮油灯,拿起笔就写——“精华欲掩料应难”,刚写第一个字,眼泪就滴在宣纸上,晕开了墨痕。她不管,接着写“影自娟娟魄自寒”,“魄自寒”的“寒”,是她练了千百遍的那个寒,是莲魄的寒,是英莲的寒。写到“博得嫦娥应借问,缘何不使用团圆”时,她的手都在抖——这哪里是问嫦娥,是问命运,问那个元宵夜的月亮,问冯渊坟前的青草,为什么她想要的团圆,从来都得不到。
天快亮时,她终于写完了,诗稿上满是泪痕,墨字被晕得有些模糊,可每一句都像有了生命。她拿着诗稿,站在院子里等黛玉,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,她都没察觉。黛玉一早出来,看见她冻得瑟瑟发抖,手里却举着诗稿,像举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。“林姑娘,我写好了。”香菱的声音带着哽咽,却格外响亮。黛玉接过诗稿,一字一句地读,读到“缘何不使用团圆”时,她停住了,抬头看着香菱,眼里有泪光闪烁,“香菱,你这不是写诗,是把心掏出来了。这首诗,你已得诗魂。”
这“魔”境里的执着,让香菱彻底脱胎换骨。她不再是那个只会默默忍受的“秋菱”,而是能把苦难写成诗的“慕雅女”。有次夏金桂看见她在写东西,一把抢过诗稿,撕得粉碎,“一个婢妾,还学小姐写诗,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!”香菱没像从前那样低头,而是捡起草纸的碎片,平静地说:“诗是我心里的东西,你撕得碎纸,撕不碎我的诗。”夏金桂被她噎得说不出话,从此倒也不敢再轻易动她的诗稿——她或许不懂诗,但她能感觉到,香菱身上有了一种她压不住的东西,那是诗魂给的底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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