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嵩循着王曜视线望去,略显尴尬,低声对王曜道:
“忘了介绍,那位是天水尹纬尹兄……”
他顿了顿,似在斟酌言辞。
恰在此时,尹纬处忽有动静。
他并未起身,只是微微动了动,仍保持侧卧朝内的姿态,却于静室内抛出一段抑扬顿挫的吟哦之声,其声疏淡微冷,却字字清晰,直击耳鼓:
“故夫泥蛟虽潜,终乘云霓之会。丹穴之雏,岂同凡羽群栖?渊客待时,未肯曲从寒溪。东壁藏光,待耀则破重冥!”
诗句咏罢,那背影又复沉寂下去,仿佛适才之言并非有意而发。
然此段分明模仿班固《答宾戏》之章,借潜蛟珍禽待时而起不肯同流的典故自喻,孤高之意、待价之心甚至隐约的不平之鸣,已借这隔空的诵念昭然若揭。
王曜心头微动。
初见尹纬卧不迎客,已显倨傲,此时又暗引此典,明着自抬身价,内里又何尝不是对这小小寒素学舍、以及对初来乍到同样布衣的自己一种无声的睥睨?
徐嵩在一旁更是窘迫苦笑,欲言又止,面色略显无措。
静默只一瞬。王曜唇边却悄然浮起一丝极淡笑意,并非恼怒,反似对此等情境生出了几分“果然如此”的玩味兴趣。
他不看尹纬背影,亦不理会徐嵩窘色,目光沉静,将方才置于床板上的书箧打开,取出随身携带的巾帕,开始细致擦拭起这张空铺光板上的几不可见的浮尘。
他动作从容,待铺板拭净,又将那粗糙的草席重新铺匀压平,口中这才不疾不徐地朗声应和而出,其声清越,朗朗回响于斗室:
“德音莫违,及尔同死。此言虽细,乃守中正。大道甚夷,而民好径。朱门煌煌,朽索何系?知我者希,则我贵矣。执大象者,天下归!”
这应和,前半截取自《诗·邶风》,意在“莫违善意,当同守正道”。
继而直转《老子》四十一章与七十二章箴言,以“大道平坦却有人偏行小径”喻浮躁争胜之心,再讽“朱门煌然外象如朽索维系之危”,终以“知音稀少我道贵乎?能执大道者方为天下归心”作结。
整段引经据典,信手拈来,气韵沉稳如山,锋芒却藏于典故层层递进之间,既承尹纬“隐忍待时”之言,却更明示“中正守道”、“去虚妄求真常”之旨,其襟怀器识、立身根本之笃定磊落,已在言外。
诵声落定,斗室复归于寂。然此次寂静,再无初时凝滞之感。
尹纬背影依旧纹丝不动,仿佛睡沉,可那原本随意搭在身侧的手指却在暗影中微微蜷曲了一下。
王曜已然继续在整理他的书箧,将几卷用葛布包裹的书册取出,平顺地置于枕边矮几上。
“妙!妙极!”
一声洪亮喝彩陡然而起,打破静默!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尹纬蓦然翻身坐起!动作幅度颇大,使得铺板都发出嘎吱一声呻吟。
昏昧灯火下,此人约莫三十许年纪,一张方脸膛骨骼分明,显得颇为精悍。
他双目细长而锐利,此刻眼中哪里还有半点惺忪睡意?亮如寒星芒刃,直射向王曜!
其眉棱、鼻梁线条皆刚硬如刀刻,鬓角却已微染风霜,浓密须髯虬结,几乎遮住下颔,确乎当得上一声“尹胡子”。
唇角分明向上勾起,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中混杂着激赏、意外,甚至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!不见丝毫被顶撞的恼意。
他动作快得惊人,一手撑板翻身下铺,赤足落在冰凉的地面,竟也不着鞋袜,几步就跨到王曜铺前。
他身形颇挺拔,虽穿着粗布缝制的夹衣袄,却难掩一股迫人的气势。
尹纬走到王曜面前,双拳当胸一抱,揖礼竟异常恭敬,声如金石撞击:
“西州鄙夫尹纬,字景亮。适才高卧,闻声惊起!王兄援典如拾芥,义理洞彻如观火,更有‘守中正’、‘归大道’之宏论,经纬之识直追国器!方才无礼倨傲,尹某此厢告罪!”
他语调一转,竟带了几分喟叹与豪气。
“王兄虽年少,气度识见,却远迈某而立之躯!恨相见晚矣!”
这一番言辞举动,陡转直下,坦荡热烈,直如换了个人。
王曜心下亦是微讶,料想此人性情冷漠倨傲,却也如此明敏爽利,能即刻自弃前失,勇于下交,绝非心胸狭隘之辈。
他连忙还礼,神情亦显诚恳:
“尹兄谬赞!曜不过拾前人牙慧,强作应对。尹兄胸纳丘壑,渊深难测,适才一席待时之言,才是真见地。”
他目光扫过尹纬赤足,忙道:
“春夜地寒,请尹兄安坐,不必拘礼。”
一旁徐嵩见这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顷刻间消弭,终转云开雾散,他那温和的脸上也绽出释然而真诚的笑意,连连上前邀二人于书桌旁那长木凳上就坐叙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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