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心思,包括梅长苏自己。但那人心如磐石,所有情意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,客气又疏离。他收她的琴谱,说“有劳姑娘费心”;尝她的点心,道“手艺甚佳”;听她弹琴,赞“技艺精进”——可也就到此为止了,多一分都没有。宫羽不是不明白,却还是一趟趟地来,像是飞蛾扑火,明知会灼伤,却控制不住要靠近那点光。那光里有她全部的念想。
“宫羽姑娘,”我放下笔,看着她,斟酌着语气,“你今日来,不只是为了送琴谱吧?”
她怔了怔,脸上浮起一丝被看穿的窘迫,随即化作苦笑,那笑容里满是自嘲。
“什么都瞒不过白姑娘。”她放下茶杯,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,青瓷质地,瓶身绘着淡淡的兰草,放在桌上时发出轻轻一声脆响,“这是我前些日子配的安神香丸,用的是南境送来的沉香和龙脑,又加了点白芷、甘松。我试了几十种配比,才得了这一小瓶。先生夜里常睡不安稳,有时一宿要醒好几次,我想着……或许有用。”
我拿起瓷瓶,拔开软木塞子,凑近闻了闻。香气清冽沉静,初闻是龙脑的凉意,细品有沉香的醇厚,尾调里隐隐透出甘松的微甜——确实是上好的安神香。配比也讲究,沉香主静心,龙脑助醒神,白芷安神,甘松调和药性,可见是花了心思的,怕是翻阅了不少古籍,试了又试,才得了这小小一瓶。
“香是好香。”我将瓷瓶推回她面前,尽量让语气温和些,“但长苏先生如今用的药浴方子里,有几味药材与龙脑药性相冲。这香丸……他暂时用不得。”
宫羽的脸色白了白,那抹苍白从脸颊蔓延到脖颈,连握着茶杯的手都失了血色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她慌忙收回瓷瓶,像是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,指尖都在发颤,“多亏白姑娘提醒,不然我险些……险些害了先生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我摇摇头,“你也是一片好意。医理精深,便是行医数十载的老大夫,也难免有疏漏之处。”
这话说出口,我自己都觉得苍白。一片好意又如何?送出去的关怀被一次次退回,付出的情意得不到回应,时间久了,再热的心也会凉的。她不是第一次送东西被拒了——上次送的暖手炉,梅长苏说“我用不着,留给更需要的人吧”;上上次绣的护膝,他说“姑娘的手艺该用在更值得的地方”;再往前,还有披风、笔枕、砚台……每一样都精致,每一样都被客气地退了回来,理由千般万般,归根结底只有一句:我不需要。
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些,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,像撒豆子似的。医馆里安静下来,只剩下雨声和李莲花捣药的闷响——那声音很有节奏,一下,又一下,像是时间的脚步声。宫羽坐在那里,垂着眼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,随着呼吸微微颤动。她今日穿的这身藕荷色,本是温柔的颜色,此刻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,却也显出了几分单薄,像秋雨里瑟瑟发抖的菊花,美则美矣,却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凋零。
“白姑娘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叹息,又像是自言自语,“你说……喜欢一个人,是不是件很辛苦的事?”
二
这个问题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
诊堂里的药香似乎更浓了些,混着雨水的湿气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我抬眼看向窗外,雨水顺着屋檐流下,连成一道道晶莹的珠帘。若按我本心,大概会说“喜欢便是喜欢,有什么辛苦不辛苦”。但看着宫羽那双盛满忧愁的眼睛——那双眼睛原本是极美的,眼尾微微上挑,眸子清澈如秋水,此刻却蒙着一层雾,雾里是化不开的哀伤——这话却说不出口。
她这喜欢,确实辛苦。喜欢的是一个心有家国天下、身负血海深仇的人,喜欢的是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甚在意的人。喜欢他,就要接受他的心里装着赤焰军的七万冤魂,装着大梁的江山社稷,装着无数人的性命和期望——唯独装不下一个小小的宫羽。喜欢他,就要看着他日日呕心沥血,看着他夜夜辗转难眠,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或许是有去无回的战场,却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远远看着,连一句“珍重”都要斟酌再三。
“辛苦与否,要看你怎么想了。”我斟酌着词句,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些,像在讨论一味药的药性,“若是只想着付出不求回报,那再辛苦也是甘之如饴;若是盼着回应,那……”
“那便是自讨苦吃。”宫羽接过我的话,唇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,那笑容看得人心头发酸,“白姑娘不必安慰我,我都明白的。先生心里装的是赤焰旧案,是江山社稷,是无数人的性命和期望……哪里还有地方装一个小小的宫羽。”
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,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。但那双微微发颤的手,那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,那泛白的骨节,都泄露了心底的波澜。茶已经凉了,她却没有再喝,只是捧着杯子,仿佛那是唯一的依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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