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卫东把破面包车停在老鸦岭镇唯一那条水泥路的尽头,再往前,就是土路了。他推开车门,一股混合着泥土、腐烂水草和某种隐约腥气的风扑面而来,灌满了车厢。已经是下午四点,天色却阴沉得像傍晚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墨绿色的山峦顶上。他面前,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、暗沉沉的水面——黑石潭水库。水面波澜不惊,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玻璃,倒映着同样沉闷的天空。
十五年了。
上一次站在这里,是十五年前的夏天,水库刚开始蓄水不久。那时水面还清澈些,能看到水下被淹掉的旧村屋模糊的屋顶和树梢。现在,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的、死气沉沉的墨绿。
他是回来处理老宅赔偿款最后手续的。当年建水库,整个黑石潭村搬迁,大部分人都搬去了县里的安置房,少数像他家这样有点关系的,拿到了镇上的宅基地补偿。手续拖了十几年,最近才彻底办妥,需要他这唯一直系继承人回来签字。
镇子比记忆里更凋敝了。沿着水库边建的几条街上,店铺关了大半,只有几家卖渔具、小杂货的还开着,店主也多是老人,眼神浑浊,看到他这个生面孔,会停下手里活计,默默打量。
补偿款的事情在镇政府办得很顺利,接待他的办事员是个年轻姑娘,听说他是黑石潭村回来的,眼神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,动作麻利地办完所有手续,递过文件时,指尖冰凉。“李……李先生,办好了。钱下周会打到您卡上。”
“谢谢。”李卫东接过文件袋,“对了,咱镇上,还有原来黑石潭村的人住吗?”
姑娘的脸色似乎白了一下,低下头整理桌上的表格:“有……有几户,不多,都住在镇子西头那边。您……要找熟人?”
“嗯,想看看还有没有认识的长辈。”李卫东说。
姑娘没接话,只是含糊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走出镇政府,李卫东按照姑娘指的大致方向,往镇子西头走去。越往西,房子越旧,多是红砖平房,墙上爬着枯萎的藤蔓。路上几乎没人,寂静得只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和远处水库边单调的水浪声。
在一个拐角,他看到一个小卖部,门面破旧,招牌上的字都快掉光了。他走进去,想买包烟。
柜台后坐着个干瘦的老头,正就着昏暗的天光看一份旧报纸。听到动静,老头抬起头。
两人同时愣住了。
“卫东?你是……李老蔫家的卫东?”老头眯起眼,不敢确定似的。
李卫东也认出来了,是村里的老光棍,按辈分该叫三爷爷的,陈三爷。以前常在村口大槐树下下棋。
“三爷爷!是我!”李卫东有些激动,递上烟。
陈三爷接过烟,手有点抖,点燃了,深深吸了一口,上下打量他:“回来了?是为了补偿款吧?”
“嗯,刚办完手续。”李卫东也点上烟,“您老身体还好?一直住镇上?”
“凑合活着。”陈三爷吐出一口烟,烟雾后他的脸有些模糊,“当年拿了点钱,就在这儿弄了间屋子,开了这小铺,饿不死。”
聊了几句近况,李卫东忍不住问:“三爷爷,村里其他人……都还好吗?我爸妈走得早,当年搬的时候乱,也没顾上打听。”
陈三爷夹烟的手指顿了顿,烟雾缭绕中,他的眼神看向门外,又似乎看向更远的、水库的方向。“搬走的,都散了,联系少。留在镇上的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,“也没几个全乎人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李卫东心里一紧。
陈三爷没直接回答,反而问:“你这次回来,就只办手续?没打算……去水库边看看?”
“可能……去看看。”李卫东说,其实他还没想好。对那片淹没了整个故乡的水,感情复杂。
“看可以,别靠太近。”陈三爷的声音更低了,几乎像是耳语,“尤其……别下水。晚上,更别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李卫东想起镇政府那姑娘的眼神。
陈三爷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摇摇头,用力吸了口烟:“听你三爷爷的,没错。水库……深,底下东西多,不干净。”
这话说得含糊,却让李卫东后背有点发凉。他还想再问,陈三爷却摆摆手,明显不愿多谈,只絮叨起镇上的琐事。
离开小卖部,李卫东心里的疑团更大了。他决定在镇上住一晚,明天再去水库边看看。镇上有家很小的旅社,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,登记时看了他的身份证地址,眼神也闪了一下。
房间在二楼,窗户正对着水库方向。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,水库方向一片漆黑,只有远处山峦起伏的、更浓黑的轮廓。没有月亮,也没有星光,那水面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,沉甸甸地卧在那里。
李卫东洗完澡,躺在床上,却毫无睡意。窗外寂静得可怕,连虫鸣都没有,只有偶尔极轻微的风声。他想起小时候的黑石潭村,夏天夜晚蛙声一片,萤火虫飞舞。如今,一切都被埋葬在那片深水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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