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 父女
晨光熹微,如同被清水反复淘洗过的薄金,小心翼翼地透过破烂的窗纸,洒在李家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。那光斑并不明亮,带着一种病态的、苍白的温柔,恰好映照出院子中央那尊一动不动的身影。
李老根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,仿佛自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天地异变后,他就被抽走了灵魂,只留下一具被风霜与恐惧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肉身塑像。他的姿势没有变分毫,双臂以一种违反生理常理的角度,固执地环抱着怀中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。这温热,是他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之间,唯一的、也是最重要的联系。
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。一夜未眠,他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眼眶深陷下去,颧骨高高地耸立着,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起来像一块干裂的树皮。他的嘴唇干裂,起了无数层死皮,每一次无意识的翕动,都会带出一道细微的血痕。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被夜露打得湿透,又被清晨的微风吹得半干,冰凉地贴在身上,他却恍若未觉。身体的酸麻、刺痛、寒冷,所有凡俗的感官体验,都被一种更为强大的情绪——恐惧与父爱交织成的执念——彻底压制。
“幺妹……”他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,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话语,不如说是一缕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、带着铁锈味的气音。他怕,怕声音大一点,就会惊散怀中女儿那缕游丝般的生机;怕呼吸重一点,就会吹灭这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。
怀中的“李幺妹”依旧昏迷着。她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像一块上好的冷玉,却失去了玉的温润。眼睑下的青影浓重,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,仿佛两把精致的小刷子,再也扫不动任何尘埃。她的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,那是生机断绝的征兆。她呼吸微弱,胸口的起伏轻得几乎看不见,若不是李老根将手掌贴在她的心口,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、如同蝴蝶振翅般的搏动,他几乎要以为女儿已经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招娣和来弟早已醒来,姐妹俩蜷缩在屋门口的门槛上,像两只受惊的小兽。她们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,显然是哭了很久。她们看着爹如同守护着世间唯一珍宝般抱着妹妹,看着妹妹那了无生气的样子,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茫然。她们不懂昨夜那黑雾是什么,不懂那金光是什么,她们只知道,妹妹快死了,爹也快跟着一起死了。
铁柱三兄弟也沉默地站在一旁。老大铁柱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老二铁石和老三铁心则低着头,肩膀微微颤抖。他们是家里的男人,是妹妹的哥哥,可昨夜那超越常理的一切,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、深入骨髓的无力感。他们能扛起百斤的麻袋,能开垦最硬的土地,却连靠近那团黑雾的勇气都没有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独自面对。这份羞愧与后怕,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。
太阳渐渐升高,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夜间的寒意,却驱不散笼罩在李家人心头的阴霾。那阴霾是如此浓重,以至于阳光照在身上,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
“爹……”招娣终于鼓起勇气,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温水,小心翼翼地走过来。她的脚步很轻,生怕惊扰了什么。“让幺妹喝点水吧?她……她肯定渴了。或者……进屋躺着?地上凉。”
李老根像是没有听见,他的整个世界,只剩下怀中那微弱的呼吸和心跳。
“爹!”铁柱也上前一步,声音沉闷得像是在喉咙里滚动,“这样抱着不是办法,幺妹需要休息,需要躺平了才好受。”
李老根浑浊的眼珠终于缓缓地、迟钝地转动了一下。他低下头,用布满血丝的眼睛,一寸寸地审视着怀中的女儿。那眼神里的痛苦、挣扎、绝望与希冀,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让几个孩子看得心头发酸。他何尝不知道这样抱着无用?他只是……不敢放手。他有一种荒谬而固执的直觉,仿佛自己的怀抱是女儿与阴间之间最后的屏障,一放手,女儿就会像一缕青烟般,被无形的力量拖拽而去,彻底消散。
最终,他还是妥协了。在铁柱的搀扶下,他开始尝试移动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对他而言却如同移山。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,他试图用力,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。铁柱和铁石一左一右架住他,将他的大部分体重承担起来。
“起!”铁柱低喝一声。
李老根咬紧牙关,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。酸、麻、刺、痛,如同亿万根钢针,从他的脚底瞬间刺入,沿着经脉疯狂地向上蔓延,席卷了他的全身。他闷哼一声,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,但他怀抱着女儿的双臂,却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。
他就这样,在儿子们的搀扶下,抱着“李幺妹”,一步,一步,如同踩在刀尖火炭上,挪回了屋里。每一步,都像是在用生命丈量着从院子到土炕的距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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