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 敬畏与裂痕
狗娃的失而复得,对柳林岭而言,不啻于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。暴雨来得快,去得也快,但它冲刷过的土地,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。泥土被翻搅,草木被摧折,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、混杂着新生与腐朽的气息。柳林岭的人心,便是这片被暴雨冲刷过的土地。那些平日里深埋于地下的、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偏见,那些盘根错节的、看似牢不可破的人情与关系,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中,被连根拔起,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然后又被浑浊的泥水重新覆盖,留下了一片狼藉与诡异的平静。
那一夜之后的清晨,寂静得有些反常。
往日里,天刚蒙蒙亮,柳林岭便会从沉睡中苏醒。张家公鸡高亢的啼鸣是第一声号角,它总是不偏不倚地在卯时三刻准时响起,嘹亮而自信,仿佛在向全村宣告新一天的开始。紧接着,李家大黄狗的吠叫会附和着响起,声音浑厚,带着几分看家护院的威严。赵寡妇家猪圈的哼唧声、王家牛棚里老牛反刍的磨砺声、各家各户开门时那标志性的“吱呀”声、妇人们到村口大井边淘米洗菜时木槌捶打衣物的“砰砰”声、男人们扛着锄头下地时相互间的吆喝声……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曲充满烟火气的、生机勃勃的乡村晨曲。这曲子或许不甚和谐,甚至有些嘈杂,但它真实、质朴,是柳林岭跳动了几十年的脉搏。
但今天,这一切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。
天色依旧是从鱼肚白渐渐染上青灰,但那光亮似乎也带着几分迟疑,小心翼翼地透过薄雾,不敢惊扰了这份沉寂。张家公鸡的啼鸣,比往常晚了足足一刻钟,而且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底气,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,只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“咯”,便再无下文。李家的大黄狗也只是趴在自家门口,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,对着偶尔路过的早起村民,连一声警告的低吼都吝于发出。
村口的大井边,空无一人。那口养育了柳林岭几十代人的老井,井沿上被绳索磨出的深深凹痕里,此刻积着昨夜的雨水,映着灰蒙蒙的天。平日里,这里总是村里最热闹的所在,妇人们一边打水洗衣,一边交换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最新消息,笑声、骂声、抱怨声、惊叹声,此起彼伏。而今天,只有井水深处偶尔冒出的一个气泡,发出“咕嘟”一声微响,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。
村民们并非没有起床。事实上,这一夜,许多人都未曾真正合眼。他们或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听着窗外风声鹤唳,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;或坐在炕沿,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,眉头紧锁,烟雾缭绕中,是挥之不去的惊疑与后怕。
当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云层,他们终于还是推开了门。但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迟缓,脚步也下意识地放轻了。他们走出院子,站在自家的门槛上,目光却不约而同地,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,投向了村尾的方向——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李家院落。
那院落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,土坯墙,茅草顶,院门紧闭。但此刻,在柳林岭所有村民的眼中,它却像是一个巨大的、深不可测的旋涡。昨夜,他们曾举着火把,高喊着“妖孽”,愤怒地涌向那里,准备用最原始的方式去“净化”他们眼中的邪恶。然而,也就在那里,他们亲眼目睹了无法理解的一切——那凭空出现的、带着檀香的青烟,那让狗娃瞬间痊愈的神奇水汽,以及那个自称“陈杞”的仙风道骨的老者。
这一切,彻底颠覆了他们几十年来的认知。他们赖以生存的、朴素的世界观,在昨夜被砸得粉碎。妖孽?神仙?善?恶?这些原本泾渭分明的概念,此刻变得模糊不清,搅成了一锅粥。
赵三麻子端着尿盆从屋里出来,习惯性地想扯着嗓子骂几句,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。可当他看到邻居家几个男人同样沉默地站在门口,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村尾时,那股气焰瞬间就瘪了下去。他默默地走到墙角,将尿盆倒掉,发出的“哗啦”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,他自己都吓了一跳,连忙缩了缩脖子,快步回了屋。
几个妇人凑在了一起,却不像往常那样高声谈笑。她们压低了声音,用气声交头接耳。
“你听说了吗?王老七家的狗娃,真的……真的就好了,活蹦乱跳的。”一个妇人说着,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抖。
“我何止听说,我昨夜就在后头看着呢!那李家丫头……她……她根本就不是人!”另一个妇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,仿佛“不是人”这三个字是什么禁忌的咒语。
“可……可陈先生不是说了吗,她是善缘,是来报恩的……”第三个妇人显得有些迷茫,“你看王老七一家,今早天不亮就扛着东西去李家门口了,那是去谢罪的。”
“谢罪?哼!”先前那个惊恐的妇人冷哼一声,但声音依旧不大,“谁知道是不是障眼法?万一那陈老头跟她是一伙的呢?咱们柳林岭,怕是要出大事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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