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国公府后花园的喧嚣,像一层油腻的脂粉,糊在燕勉之的感官上。
他默然立在假山后的竹影里,听着敞轩中那些裹着香风、淬着毒汁的议论。兵部侍郎之女柳明湘的怒斥,卢氏贵妇刻薄的对比,字字句句,如同细针,密密匝匝扎在他心上最柔软也最隐秘的角落——那个角落里,藏着姜保宁明艳不可方物的影子。
当那位卢姓贵妇用羽扇尖点向花荫下低眉顺眼的卢雪晴,刻意拔高声音赞其“知礼守节,大家风范”,将姜保宁的“奉旨探视”贬为“轻浮逾矩”时,燕勉之垂在身侧的双手,在宽大的绯色官袍袖中骤然收紧!
指节用力到泛白,嶙峋地硌着掌心薄茧。
他几乎要踏出去。用《大澧律》的煌煌天威,将那些污言秽语狠狠碾碎!
然而,脚步刚欲抬起,一股沉重的、名为“身份”的枷锁,便无声地铐住了他的脚踝。
新科状元,寒门出身。
这看似荣耀的头衔,在这遍地簪缨的庆国公府里,轻飘得如同一片鸿毛。
他拿什么去驳斥那些根深蒂固的门阀贵妇?他的声音,在这些人的耳中,恐怕连夏栀焱的怒斥都不如。
一股冰冷的无力感,混合着为那人受辱而生的尖锐刺痛,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他猛地转身,绯色的袍角带着决绝的弧度,重重扫过旁边一丛开得正艳的芍药花瓣。
几片娇嫩的花瓣被撕裂、零落,沾在他冰冷的官靴上,如同溅上的血点。
他再未看敞轩一眼,挺直着那寒门学子苦读数十年才挣来的、象征新贵身份的脊梁,沉默而迅速地穿过笑语晏晏的人群,径直离开了这片让他窒息的“雅集”。
身后,隐约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:“瞧那燕状元,走得倒快。”“寒门子,终究是上不得台面……”
那些声音如同跗骨之蛆,追着他出了庆国公府朱漆大门。
直到坐上自家那顶半旧青帷小轿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,燕勉之绷紧的脊背才微微垮塌下来。
他靠在冰凉的轿壁上,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轿内狭小的空间里,似乎还残留着庆国公府浓郁的脂粉香和沉水香混合的气息,熏得他几欲作呕。
心,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,酸涩而钝痛。
状元府邸坐落在城东一条清冷的巷弄深处,三进的院落,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。没有庆国公府的雕梁画栋,也没有姜府的恢弘气象,只有几竿瘦竹,几株老槐,透着读书人的清寂。
书斋内,陈设更是简单,一桌一椅一榻,满壁的书卷,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和纸张特有的冷香。
燕勉之褪下那身沉重的绯色官袍,换上一件半旧的靛青直裰。
他坐在书案后,案头一盏孤灯如豆,映着他清俊却紧锁眉峰的侧脸。
他没有点常用的龙涎香,那味道太暖,太浮华,配不上他此刻冰封的心境。
他取过一方最寻常的松烟墨锭,一方澄泥老砚。冰凉的墨锭握在掌心,坚硬而沉重。他沉默着,开始磨墨。
手腕稳定而用力,墨锭与砚池底部的青石发出单调、孤峭又执拗的摩擦声。
“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”,一声声,在寂静的书斋里回荡,如同在砥砺一把无形的剑。
墨汁渐渐浓稠,漆黑如子夜寒潭。
他铺开一卷素白的奏疏用纸,镇纸压平。提起那支伴随他寒窗十载的紫毫笔,笔尖饱蘸浓墨,悬于纸上。
“臣,翰林学士燕勉之,谨奏:”
起首几字,力透纸背,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“太子妃姜氏,承太后慈谕,代太后者问安东宫储君,此乃恪守孝道,尽忠君上,循礼法而行纲常之举,天地昭昭,日月可鉴!”
笔锋流转,字字铿锵,如同金玉交击。
“然,近日京中流言蜚语,甚嚣尘上。市井无赖,妄加揣测;勋贵女眷,推波助澜。或讥其殷勤过甚,或讽其轻浮逾矩,更有甚者,暗喻其假借懿旨,行狐媚惑主之实!”
写到此处,笔锋陡然变得凌厉,如同出鞘的寒刃,直指那流言的恶毒本质!
“此等污言,非止构陷储妃清誉,实乃非议天家!谤太后慈心,疑太子威仪,乱朝廷法度,坏天下纲常!其心可诛,其行当斩!”
“沙沙”的书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燕勉之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不是因为费力,而是胸中那股激愤几乎要破膛而出!
他仿佛不是在书写奏疏,而是在用笔墨为那个他只能遥遥仰望的女子,构筑一道抵御污秽的城墙!
笔锋行至关键处,他微微一顿。墨汁在“储妃清誉”四字上方凝聚成饱满欲滴的一点。
清誉……
这两个字,像一根尖锐的刺,瞬间扎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壁垒。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:
陛下赐宴上,御苑春深。新科进士簪花游园,他混在人群中,卑微而拘谨。忽闻环佩叮咚,香风浮动。
众人簇拥之下,一位身着鹅黄宫装、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款款而来,如同九天朝阳坠入凡尘。她发髻间簪着一朵初绽的海棠,粉瓣娇嫩,在春风中颤巍巍地摇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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