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顿了顿,眼神带着探究,“然‘覆舟’之患,根源何在?请太傅指教。”
夏侯渊接口:“根源在失民心。怨不在大,可畏惟人;载舟覆舟,所宜深慎。苛政如虎,贪墨横行,使民不得安居,怨气积聚,终成滔天巨浪。故《尚书》有云: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。根基不固,舟覆顷刻。”
侍立在后方的少保姜晏珩适时补充:“殿下所言极是。载舟不仅需仁政,更需明法。管子曰:法者,天下之仪也。法令不明,赏罚不公,纵有仁心,亦难服众,易生间隙,此亦为覆舟之隙。”
此时,殿外隐约传来工匠修缮的敲击声,轻微而规律,仿佛为殿内的论辩打着节拍。
话题转向“明法”与“仁政”的平衡。
周靖远引《韩非子》“刑德二柄”,强调法治之威。
李承鄞则引用《孟子》“徒法不能以自行”,认为法需辅以教化与仁德。
忽然,李承鄞的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一言未发的燕勉之身上。
燕勉之垂着眼,似乎有些心神不宁,手指下意识地捻着官袍的袖缘。李承鄞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,话锋陡然一转:
“燕少师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,“方才论及民心如水,载覆无常。孤有一惑。《周易·系辞下》有言:君子安而不忘危,存而不忘亡,治而不忘乱。然则,当流言蜚语四起,如浊浪暗涌,侵扰清流,乃至动摇家室之安时,为政者当如何自处?是潜龙勿用静待水清,还是见龙在田主动施为,以正视听?”
殿内气氛陡然微妙。几位老臣目光低垂,仿佛没听懂弦外之音。姜晏珩眉头微蹙,担忧地瞥了燕勉之一眼。
潜龙勿用静待水清则是姜烨,见龙在田主动施为则暗指燕勉之。
燕勉之身体猛地一僵,脸色瞬间有些发白。
他强自镇定,深吸一口气,抬起头,迎向李承鄞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:“回殿下,微臣以为……《荀子·正名》有言:流丸止于瓯臾,流言止于知者。止谤之道,首在自正与明察。身正不惧影斜,此为根本。然……”
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“若流言汹汹,已损及根本,则当效禹疏九河,开诚布公,澄清事实,导流言归于正途。非为见龙在田之显扬,实乃履霜坚冰至之警醒,防微杜渐,以固根本。”
他虽竭力引经据典作答,但额角渗出的细汗和微微颤抖的指尖,暴露了他内心的巨大压力。
李承鄞静静听着,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未散去。
他未置可否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转向姜晏珩:“姜少保以为呢?”
姜晏珩立刻躬身,沉稳答道:“殿下明鉴。燕少傅所言自正、明察、澄清皆为至理。臣再补一句,《韩非子·难言》云: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流言虽虚,其害可惧。故为政者,于己需自正,于人需明察,于势则需以直报怨,以正大光明之态廓清迷雾,使金不铄,骨不销。此亦为固本之道。”
李承鄞这才缓缓颔首,脸上的笑容似乎真诚了些许:“二位所言,皆有见地。固本清源,确系要务。”
他不再看燕勉之,转而望向三师,“太师,方才论及“明法”与“教化”,可否再详述“礼以行义”之要旨?”
殿内的焦点终于艰难地回到了纯粹的经义探讨上,但空气中那份因李承鄞刻意敲打而带来的凝滞感,仍未完全消散。
与正殿引经据典、暗流涌动的氛围截然不同,一墙之隔的承恩殿内,弥漫着新鲜的木屑味和工匠们专注劳作的气息。
殿内弥漫着木料、石灰和桐油混合的气息。
锤子敲击木楔的“笃笃”声、凿子剔除旧灰的“沙沙”声,工头老郑,一个年约五十、皮肤黝黑粗糙、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精瘦汉子,背着手,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殿内的每一个角落。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部号衣,腰带上别着皮尺、墨斗和小凿子,走起路来又快又稳,脚下仿佛长了眼睛,绝不会踩到地上的工具或材料。
“柱子!柱子那边!”
他眉头一皱,指着其中一小块颜色略深的地方:“听见没?空鼓声!底下芯子糟了!记下来!王老三,量准尺寸!用备下的那根金丝楠,纹路要对着茬口,一丝一毫都不能差!替换的时候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,柱子歪一根头发丝儿,咱们的脑袋就得搬家!”
他走到检查地面的小工身边,蹲下身,用粗糙的手指沿着刚勾好的灰缝摸了摸,又使劲按了按几块青石板。
“这里,灰浆没吃进去!返工!还有这块石板,” 他用脚尖点了点一块看似平整的石板边缘,“底下垫层松了,走上去有‘酥碱’声!撬起来,重新夯平了再铺!太子妃娘娘的脚踩上去得是稳稳当当的,明白吗?!”
抬头望向屋顶,瓦匠们正在更换琉璃瓦。老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,喊道:“屋脊上的鸱吻!对,就是它!擦干净点!那可是镇殿的神兽!还有,彩画那边!”
他指着梁枋下正在重新描金的画工,“和玺彩画!金线要饱满,青绿要正!照着宫里给的粉本一笔都不能走样!这是龙凤和玺,不是你们家炕头画的花花草草!”
走到内殿,看着正在挂上的藕荷色纱罗帐幔和那崭新的紫檀木床榻框架,老郑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,上前摸了摸帐幔的料子,又检查了流苏是否顺直。“嗯,料子是好料子,缠枝牡丹的绣工也还成。”
他目光落在小徒弟正在刻的鎏金帐钩上,“吉祥那两个字儿,刻深一点,笔画要清晰!这是给太子妃娘娘用的,马虎不得!”
他回头又叮嘱铺设金砖地面的匠人:“砖缝!砖缝对齐了!金砖地要的就是一个严丝合缝,光得像镜子!铺好了拿软布擦,别给我留一点灰印子!”
“都给我打起精神来!”
老郑环视全场,声音不大,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“咱们修的是承恩殿!是未来太子妃娘娘的寝宫!上头盯着呢!一砖一瓦,一木一钉,都得经得起百年的推敲!活儿做得漂亮,是咱们的本分;要是出了纰漏,砸的是工部的招牌,掉的是咱们吃饭的家伙!仔细着点,听见没有?!”
“是,郑头儿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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