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屈荡,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:“晋国六卿,昔日亦如精密之历法,共承天命,拱卫公室。然私欲如微瑕,猜忌如误差。今日一卿贪边地尺寸之利,明日一卿疑盟友片言之诈。此等‘误差’,较之岁差,更是微乎其微,人心幽微处一念之差而已。然其累世相积,层层叠加,犹历法之岁差,初不觉其害,及至察觉,已如山崩海啸,不可逆转!”
周鸣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金石之音:“六卿倾轧,非骤然而起!乃百年来,每一次背盟、每一次构陷、每一次以私利凌驾公义之‘微差’,日积月累,误差累积之必然恶果!其衰变之数,不在周某之算筹,而在其自身肌理之中,在每一次罔顾道义、放大私欲的选择里!此乃积弊成疴,非算可解,唯刮骨疗毒或可延缓,然沉疴已深,大厦将倾之‘势’……恐非人力可挽!”
他最后的话语,如同冰冷的铁锥,凿在寂静的石牢中。积弊成疴!误差累积!大厦将倾!每一个词都像重锤,敲击着屈荡的心神。周鸣没有给出具体的预言,却用历法误差这个精妙绝伦的比喻,彻底揭示了晋国衰亡的内在逻辑和不可逆转的“势”!这比任何具体的占卜或预言,都更透彻,更令人心惊,也更符合楚庄王寻求“大数”的期望。
屈荡深深吸了一口气,眼中震撼与钦佩交织,更有一丝了然。楚王想要的“衰变之数”,周鸣已然给出——不是某个具体的时间点,而是那必然崩溃的趋势本身!这株“灵星扶桑树”,换来的是一个洞察历史规律的深邃答案。
“周子之言,如黄钟大吕,振聋发聩!寡君闻之,必深以为然!”屈荡再次郑重一揖,心悦诚服。
周鸣微微摇头,脸上并无丝毫得色,反而掠过一丝深沉的疲惫与悲悯。他转过身,走到囚室最内侧的角落,那里堆放着少许他获准带入的私人简陋之物——几卷边缘磨损的空白竹简,几支秃笔,一小罐墨,还有几根他视若珍宝、随身携带的算筹(如今已所剩无几)。他俯身,从中抽出一卷看起来格外厚实、用麻绳仔细捆扎好的竹简。
竹简表面粗糙,并无题名。周鸣将它托在手中,感受着竹片的冰凉和分量,如同托着千钧重担。他走回屈荡面前,双手将竹简递出,动作异常庄重。
“此简,烦请屈子带回楚地。”周鸣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,“此中所录,非权谋之术,非争霸之策。乃周某观天地之气,察四时之变,合以算理,推演疫疠(瘟疫)流行之模型。”
屈荡神色一肃,双手恭敬接过。入手沉重,竹片冰凉。
“其法,”周鸣继续道,语速加快,仿佛要将最重要的信息倾吐而出,“首重‘气’之流通。人居稠密处,秽气郁结,为疠气滋生之巢。当以算筹,计其户数,量其地广,推演‘气’之壅塞节点。”他手指在空中虚点,如同在描绘一张无形的城市地图,“再察天时。大旱之后,水源污浊,蚊蝇滋生;大涝之后,湿气弥漫,腐物横生;冬春之交,寒气未退,暖意已生,冷热相激,最易生变。此皆可量化,以概率推其疫发之险。”
“其三,观人群流动。商贾往来,士卒征调,流民迁徙,皆为疠气传播之径。可设哨卡,录其来去方向、人数多寡,以算理推演其可能播散之路径与范围。”他的眼神锐利如刀,“若能据此模型,于疠气初萌之地,速断其‘气’之壅塞(隔离),引活水以涤污浊(改善卫生),广储药石以备急(建立防疫储备),并循其传播路径预警四方……虽不能尽灭天灾,然活万民于水火,远胜庙堂之上,一策倾覆千军万马之‘功’!”
周鸣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量。在晋国的权斗泥潭中,他深感无力。但这源于数学理性的疫病模型,是他为这苦难时代所能贡献的、超越国界与纷争的纯粹智慧。他直视屈荡:“此术,不涉权争,不染血腥。所求者,唯生民一线生机。望楚君仁德,能使之播于南土,或可……泽被苍生。”
屈荡捧着那卷沉甸甸的竹简,感受着其承载的分量,脸色前所未有的肃穆。他读懂了周鸣眼中那份超越个人生死与国别恩怨的恳切与托付。这卷竹简的价值,远胜过千军万马,这是真正能“活万人”的圣贤之术!
“周子仁心,泽被苍生!此术关乎社稷根本,万民性命,荡必亲手呈于寡君!我楚地江河纵横,暑湿多疫,得此神术,乃上天所赐!荡代南国黎庶,拜谢周子!”屈荡后退一步,双手高捧竹简,对着周鸣深深一躬到底,语气激动而诚挚。
周鸣轻轻颔首,心中稍慰。他目光扫过自己那堆简陋的随身之物,最终落在那仅存的几根算筹上。他走过去,从中拣出一根保存最为完好、色泽温润如玉的旧算筹。这根算筹跟随他多年,见证了他无数次的推演与顿悟,是他数学思维的象征。
他回到屈荡面前,没有言语,双手捏住算筹的两端。在屈荡惊愕的目光中,周鸣凝神聚力,指节微微发白,猛地向下一折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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