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562次列车在凌晨六点四十七分准时驶入省城站。
比时刻表晚了七分钟，但江川没看表，他是被站台广播里那声省城站到了惊醒的。
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，结了层薄薄的白霜。
江川猛地睁开眼，后腰的旧伤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，疼得他龇牙咧嘴。
他撑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站起来，膝盖发出一连串咔吧脆响。
车厢里弥漫着方便面、汗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，昏暗的光线下，大部分乘客还在昏昏欲睡。
他把帆布包拽到身前，拉链没拉严，露出里面那件厚棉袄的一角。
保温桶被他裹在怀里焐了一路，现在还带着点余温，张大爷熬的小米粥应该没凉透。
江川咳了两声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，他摸了摸裤兜，枇杷露昨晚就已经喝完了。
随着人流往车门挪，每走一步，后脑勺的沉痛感就加重一分。
车厢连接处的风特别大，卷着站台的寒气灌进来，江川把围巾拉高遮住半张脸，只露出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他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，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，眼下的青黑比出发时更重了。
让让，借过一下。他低声说着，侧身挤过一个拖着巨大行李箱的女生。
女生抱怨了句什么，江川没听清，也没心思听。
他现在只想赶紧出站，找到那个叫省会艺术中学的地方。
火车站比铁北的任何建筑都要宏伟，穹顶高得让人头晕。
江川站在出站口，有点发懵。各种指示牌闪着光，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车次信息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。
这地方太大了，像个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。
他从帆布包侧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，上面是美术老师写给林暮的考点地址，被他用铅笔描了两遍，字迹已经有些模糊。
省会艺术中学，和平路八十七号。江川小声念了一遍，把纸条塞回兜里。
他走到一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面前，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沙哑：请问，去和平路怎么走？
志愿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生，戴着眼镜，指了指左边：坐五路公交，到艺术中学站下车，大概四十分钟。
谢谢。江川点点头，转身往公交站的方向走。
帆布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，里面的厚棉袄和保温桶坠得他身子往一边歪。
他把包换到另一个肩膀，后腰的旧伤又开始抽疼，疼得他弯了下腰，差点撞上前面的人。
公交站台上已经站满了人，大多是上班族，裹着厚厚的羽绒服，手里拿着豆浆油条。
江川找了个角落蹲下，把帆布包抱在怀里。
他数着路过的公交车，五路、八路、十二路……每一辆都塞满了人。
咳嗽又上来了，江川赶紧用围巾捂住嘴，咳得浑身发抖。
他能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，有好奇，有嫌弃。
他把头埋得更低，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旧运动鞋。
五路公交终于摇摇晃晃地来了。
江川跟着人流往上挤，帆布包被夹在中间，差点把他勒得背过气去。
他找了个后门附近的位置站定，手紧紧抓着头顶的扶手。
车开得很不稳，每一次刹车都让他的后腰撞在扶手上，疼得他倒吸冷气。
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。
高楼大厦，车水马龙，和铁北是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江川看着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的晨光，突然觉得有点恍惚。
林暮就是要在这样的城市里考试，然后上大学吗？
他能适应吗？会不会也像自己现在这样，觉得格格不入？
艺术中学站到了，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。
报站声把江川拉回现实。
他挤下车，站在路边的公交站牌下喘了口气。
对面就是省会艺术中学，红色的砖墙，欧式风格的大门，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。
大多是背着画板、提着画箱的考生，还有陪着来的家长，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。
江川看了眼手机，七点零三分。
比他预想的快了点。
他把帆布包的带子勒紧，穿过马路，站在艺术中学斜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下。
树干很粗，能挡住点风。他靠在树干上，从包里掏出那两支铅笔，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。
铅笔是他在铁北唯一一家文具店买的，老板说这是最好的素描铅笔，HB和2B各一支，花了十二块钱。
江川不懂这些，只是觉得笔杆摸起来很光滑。
他把铅笔放回包里，拉好拉链，目光投向校门口。
考生们正陆陆续续往里走，大多行色匆匆。
江川的视线在人群里扫来扫去。
七点十分，七点十五分，七点二十分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江川的咳嗽越来越频繁。
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保温桶，拧开盖子闻了闻，小米粥的香味混着点焦糊味飘出来，应该还能喝。
但他没喝，又把盖子拧紧了。
就在这时，他看见林暮了。
他在人群的边缘，背着画板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画夹。
还是那件空荡荡的校服外套，拉链拉到顶，风一吹，衣摆像面小旗子似的飘起来。
他比在铁北的时候更瘦了，走路有点晃，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。
江川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，又停住了。
他看见林暮站在考点门口，并没有立刻进去。
而是低头检查着画具，手指反复摩挲着画笔的笔尖，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。
突然，林暮像是感觉到了什么，猛地抬起头，朝江川的方向看过来。
四目相对。
林暮手里的画笔一声掉在地上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，纷纷回头看过来。
江川站在原地没动，只是看着他。
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，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他想扯个嘴角笑一下，结果扯到了因为咳嗽而酸痛的肌肉，疼得他皱了皱眉。
林暮也没动，就那么站着，看着江川。
几秒钟后，江川看见他的眼眶慢慢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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