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武三十一年的正月寒风,似淬了冰的刀子,刮过金陵城巍峨的宫阙。谨身殿西暖阁,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里,混着一股金属烧灼的甜腥,丝丝缕缕,从西苑丹房那头飘来,钻入鼻端,挥之不去。
朱元璋斜倚在紫檀雕龙榻上,身上裹着厚重的明黄锦被,嶙峋的骨架依旧撑着一股帝王的威势,可眼窝深陷,面色枯黄如经霜的秋叶。他呼吸带着沉重的拉锯声,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。御案上堆着奏章,最上面两份墨迹犹新。
“念…” 皇帝的声音嘶哑,像砂砾摩擦。
侍立榻边的秉笔太监王钺,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份,清了清干涩的喉咙:“…臣,兵部尚书齐泰谨奏:今诸藩就国,威仪日隆。然,国赖长君,储位早定。为固国本,安社稷,宜明诏诸王,非奉旨不得擅离封国,更不得以探疾问安之名私觐京师…此祖宗家法,万世之规也。”
朱元璋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抓了一下,浑浊的眼珠转向另一份奏章。王钺会意,立刻放下齐泰的,拿起另一份:“…臣,太常寺卿黄子澄谨奏:王国之设,本为屏藩帝室。然近来奏报,或有藩府文官,仰藩王鼻息行事,武官亦渐染地方政务,此非制也。伏请陛下明旨:嗣后,凡王国文官,一应升迁黜陟,皆由吏部报请朝廷定夺;其武官,专司护卫,不得干预地方守备、民政诸务。如此,则权柄归一,上下肃然…”
“准。” 一个字,从朱元璋干裂的唇间吐出,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绝。他伸出枯枝般的手,王钺连忙将蘸饱朱砂的御笔递上。笔尖悬在奏章末尾,微微颤抖,落下时却力透纸背,留下一个凌厉如刀的“可”字。随即,又在另一份奏章上,同样批下“可”。
王钺屏息凝神,将批红的奏章捧至案头,用镇纸压好。这两道旨意,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闸落下——“诸王临国中,无得至京”,彻底锁死了藩王借探病为由进京的道路;“王国文官由朝廷任免,武官不得干预地方政务”,则抽掉了藩王在封地培植私人势力的筋骨。矛头所指,正是那远在北平、手握重兵的四皇子,燕王朱棣。晋王朱棡(朱元璋第三子,与朱棣不和,镇守太原)刚去世不久(洪武三十一年三月),北方藩王中以朱棣势力最强。
“齐泰…黄子澄…” 朱元璋闭上眼,低哑地念着这两个名字,又似自语,又似交代,“…还有方孝孺…允炆…靠他们了…” 他猛地一阵呛咳,枯瘦的身体剧烈起伏,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,王钺慌忙上前拍抚。咳声暂歇,皇帝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,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,还燃着一点执拗的火光。
西苑丹房的方向,隐约传来丹炉沉闷的轰鸣,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。那“金火大丹”霸道酷烈的药性,正一寸寸榨取着这具衰老躯体内最后一点元气。朱元璋只觉一阵阵燥热从骨髓深处泛起,继而又被无边的寒冷吞没。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的锦被。
“陛下,该进药了。” 一个温婉又带着怯意的声音响起。张美人捧着一只温热的青瓷药碗,小心翼翼地跪在榻前。她鬓角已染上几缕风霜的银丝,腕间一只金镶玉镯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,轻轻磕碰着细腻的瓷沿,发出细碎而清晰的脆响。
朱元璋眼皮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,浑浊的目光掠过张美人憔悴的容颜,恍惚间,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,那个鬓边簪着一朵素雅白芙蓉的马秀英。他喉咙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
“去…把宝儿带来。” 嘶哑的指令终于挤出喉咙。
张美人如蒙大赦,放下药碗,急切地向垂手侍立的乳母使了个眼色。不多时,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八岁的宝庆公主像只不知愁的小雀儿,蹦跳着跑进这充满药味与死亡气息的暖阁。
“父皇!” 宝儿清脆地喊着,扑到榻边,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父亲枯槁的脸,又看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。她伸出小手,捧起药碗,奶声奶气地问:“父皇,药…苦吗?”
朱元璋浑浊的眼珠似乎被这稚嫩的声音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清明。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手臂,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,轻轻碰了碰宝儿柔软温热的脸颊。那冰冷僵硬的指尖传来的触感,让宝儿微微缩了缩脖子,但依旧捧着碗,眼神清澈地望着父亲。
“苦…” 朱元璋的声音微弱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,带着生命最后的沉重,“宝儿…替你皇兄…记住这苦…” 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女儿懵懂的眼睛,仿佛要将这江山社稷的千斤重担,都刻印在这不谙世事的小小心灵上,“…记住了…这苦…是坐江山…的滋味…”
宝儿似懂非懂,只觉得父亲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,又有些难过,小嘴一瘪,眼圈就红了。
张美人再也忍不住,泪水夺眶而出,慌忙用袖子掩住嘴。王钺深深垂下头,暖阁内只剩下丹炉遥远的轰鸣和皇帝粗重艰难的呼吸声。那碗苦涩的药汁,在宝儿小小的手中,微微荡漾着,映着烛光,如同深不见底的命运漩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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