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双方的争论声浪稍歇,朱元璋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终结争论的威压:
“众卿之意,朕已尽知。”
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诸臣,最后似乎落在了刘基身上,又似乎穿透了殿宇,望向西南那片苍茫的土地。
“马晔之罪,依律当诛。” 他再次确认了这个基调,让胡惟庸一系的心沉了下去,“然其位在都指挥使,统辖一方兵马。骤加极刑,恐边军惊疑。” 他话锋一转,提出了一个折中,或者说,是一个更符合帝王心术的处置方式,“着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,即刻派员,持朕手谕,星夜兼程,赴贵阳锁拿马晔,押解回京!三司会审,明正其罪!待供状确凿,昭告天下,再行典刑!”
没有立刻下旨处死,而是要走“三司会审”的流程。这给了淮西集团一丝喘息和操作的空间,但也彻底堵死了为马晔翻案的可能——皇帝金口已定“当诛”,三司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,马晔的命运实际上已然注定。朱元璋此举,既回应了刘基等人要求严惩的呼声,安抚了西南民心(尤其是奢香代表的土司势力),又给了军方和皇后那边一个台阶下,暂时维系了表面上的平衡。至于周起杰是否跋扈,朱元璋只字未提,留待日后观察。
“陛下圣明!” 刘基率先躬身应道,声音平静无波。他知道,这已是当前局面下最好的结果。马晔必死,西南暂时可安,奢香的血没有白流。至于更深的水,需要慢慢去趟。
胡惟庸脸色铁青,嘴唇翕动了几下,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。他知道,皇帝心意已决,再争无益,反而会引火烧身。他只能和其他官员一起,躬身道:“陛下圣明!”
一场震动朝野的御前风波,似乎暂时尘埃落定。然而,奉天殿金砖之上弥漫的无形硝烟,和那些官员眼中闪烁的复杂光芒,都预示着这场围绕西南、围绕权力核心的博弈,远未结束。
朱元璋的目光最后投向偏殿的方向,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,看到那个正在太医诊治下、忍受着伤痛与煎熬的异族女子。他挥了挥手:
“退朝。”
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开启,天光涌入,却驱不散殿内那沉甸甸的余韵。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,沉默而有序地退出这帝国权力的中心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,都深藏不露。刘基随着人流走出奉天殿,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。四月的风吹过皇城,带着一丝暖意,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凝重。他抬眼望向西南的天际,那里铅云低垂。马晔虽除,然西南那盘大棋,淮西的恨意,胡惟庸的权柄,还有那深藏于禄水河底的秘密……前路依旧山重水复。
他轻轻掸了掸绯红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步履沉稳地走下丹墀,身影融入散朝的人流之中。
洪武九年四月,南京城的梅子熟了。连绵的阴雨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,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,也搅动着看不见的漩涡。奉天殿上那声“马晔当诛”的惊雷余威尚在,暗处的蛇鼠却已悄然出洞。
秦淮河畔一处僻静的茶楼雅间,窗户只开了窄窄一条缝。兵科给事中张明远,一个面皮白净、眼神游移的中年文官,用指尖蘸着茶水,在乌木桌面上飞快地划拉着:“……刘伯温门生故旧遍及朝野,周起杰拥兵黔西北,奢香又刚得了圣眷……这三人勾连起来,西南半壁,怕是要姓刘了!”他对面坐着个富商打扮的胖子,耳朵上却缀着颗不合时宜的金珠,那是宫里内侍的标记。胖子眯着眼,手指捻着一串油亮的蜜蜡佛珠,声音压得极低:“宫里头的贵人也忧心这个。马都指是跋扈了些,可到底是自家人。那姓周的蛮军汉,还有那挨了鞭子的女蛮,谁知道心里揣着什么主意?得让万岁爷知道,西南不稳,根子不在马都指,而在有人想当土皇帝!”
流言如同梅雨时节墙根下疯长的霉斑,悄无声息地蔓延。不过三两日,“黔地周家私蓄甲兵、图谋不轨”、“刘伯温遥制西南、结党营私”的阴私话,便钻进了六部衙门的茶房,混入了勋贵府邸的夜宴,甚至隐隐约约飘到了通政司值房的小太监耳朵里。有人往诚意伯府门缝里塞了匿名揭帖,血淋淋画着一把刀架在龙椅上,旁边潦草写着“西南刀锋向金陵”。更有沉不住气的马晔旧部,揣着金珠美玉,试图叩开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公公外宅的门,只求“在万岁爷跟前递句话”。
紫禁城的红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森严。西六宫深处,坤宁宫的药香混着沉水香,氤氲不散。马皇后斜倚在铺了软缎的贵妃榻上,脸色有些苍白,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用红绳系着、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旧银铃。这铃铛样式古朴,非宫中之物。
“娘娘,贵州宣慰使奢香奉召候见。”掌事秦尚宫轻声禀报。
“宣。”马皇后的声音带着久病的微哑,目光却清亮。
奢香进来了。她换下了那身撕裂的深朱官袍,穿着一件素雅的靛蓝色右衽交领长衫,滚着细密的云纹边,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,只簪了一支素银簪。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,但步履已稳,眼神沉静如水。她依礼深深下拜:“臣妾奢香,叩见皇后娘娘,娘娘千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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